午后的山林里,阳光透过树枝与树叶之间的缝隙,洒在铺满枯枝败叶的地面,形成一块一块摇曳的光斑。微风中夹杂着泥土与苔藓混合的气味,习习飘来,轻轻捎走些许的暑气。若是静下心来细细聆听,会有鸟儿在潺潺溪水的伴奏下,鸣啼传唱。
明魌骑在小空的背上,正穿梭在树林之间,仿佛享受着“捉迷藏”的乐趣。只不过“乐趣”大概只属于那个被追逐的对象,而明魌他们此时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。
事情要从上午讲起。
今天稍早的时候,明魌和小空来到了位于山脚处的村子,找了个歇脚的地方,讨了些水喝。村里的孩子见有访客到来,先是远远地观望,等有胆大的上前刺探情报,待确认危险排除之后,大伙便围了上来,缠着明魌讲故事。
一开始明魌是拒绝的,她努力寻找着既能避免麻烦,又不会伤害孩子的借口:“哎呀,你们看,我们连夜赶路,才来到村子。好不容易歇口气,水都没喝上一口,就要我讲故事,未免也太折磨人了吧。说起来,我都还没吃早饭呢……”
听明魌这么一说,大伙立刻会意,随着孩子王一声令下,孩子们熟练地跑回家里,把平时从牙缝里省下的水果、点心和茶水,拿出来孝敬给明魌。所以说,要想从孩子们身上得到什么,故事才是硬通货。
等吃饱喝足,明魌才意识到自己“吃人嘴短”,但为时已晚,只好从自己过往的经历中选取最有映像的一段,也不需要再添油加醋,只需要将真实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来,就足够从孩子那里收获赞叹与崇拜了。搞不好,这完全可以作为以后挣食宿费的方法呢。
讲完一个故事,趁着孩子们还沉浸在向往的冒险中,还没来得及要求再讲一个时,明魌先发制人地询问道:“你们也说说吧,村子里有什么逸闻趣事呢?”
话音刚落,就有孩子好奇地大声问道:“什么叫‘逸闻趣事’呀?”
明魌一边思考着孩子们能够明白的词汇,一边解释道:“就是那种,你们觉得奇怪的、神奇的,但是大人们通常都不感兴趣的事。”
孩子们似懂非懂地应和着,随后便毫无保留地送上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秘密,什么村西边的小河里有七彩鱼啦、村南边的树丛里长着又酸又甜的果子、太阳下山后还不回家的孩子会被黑熊抓走之类的,听得明魌有些哭笑不得,和她想象中会听到的相去甚远。
就在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谁的逸闻趣事最新奇的时候,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。
“喂,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孩子啊,能不能帮我去找找呀!”
这句话,如同一同凉水似的,浇灭了现场所有人的兴致。孩子们有的两两相视会心一笑,有的耸肩叹气,有的直接回敬一句“不知道,别来烦我们”,总之就是不待见那位妇人。
这里有“逸闻趣事”的味道!明魌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探寻秘密的机会,连忙问孩子们这是怎么回事。不过村里似乎下了禁口令,大多数孩子选择避而不谈,纷纷离去,只留下几个比较叛逆的孩子,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事分享给明魌。
原来,那位妇人的孩子,几天前离家之后,就一直都没有回来,也没有人看过他的踪影。孩子丢了,当妈的自然是很着急,村里人也组织起人,没日没夜地帮着漫山遍野地搜寻。不过大家很快发现,那妇人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搜寻,她每天只是哭哭啼啼地哀求别人去帮忙寻找。时间一长,大家就变得不耐烦了——连你这个亲妈都不急,那我们还急什么——于是再也没有人把孩子的事放在心上。
“万一我爸妈问起来,你可千万别说是我们说的哦。”
孩子们留下这句话之后,也悉数离开了。看来孩子们也是被他们的父母下达了禁令,禁止他们和那位妇人有任何的交集。但是,这些对于身为外人的明魌来说,并不是什么不可触碰的,所以她决定前去和妇人交谈一番,若是能帮助母亲寻回丢失的孩子,不也是一件好事吗。
妇人依旧站在自家门槛内,试图向路过的村民搭话,但没有人理会她——并非是视而不见,而是仿佛那里压根就没有任何人。妇人也并没有因为受到冷落,而产生任何怨气,见到明魌向她走来,她也一如既往地开口询问道:“请问,能帮我一个忙吗?”
妇人似乎并不在意来访者是一位面生的人,这反倒让明魌有些在意。不过转而一想,这位母亲或许是因为救子心切,也顾不上什么村里村外人,就算是神灵恶灵从这里路过,她也会发出求救的信号吧。
明魌表示出愿意提供帮助的意向,便立刻被请进了屋子,仿佛是从白天一下子跨入黑夜一般,屋内充斥着阴冷和黑暗,从门窗中漏进的些许光线,也弥漫着飞扬的尘土。
连一向习惯了风餐露宿的明魌,也有些抗拒继续待在这个屋里,只想要赶快收集有用的信息,便尽快逃离这里,
简单寒暄之后,妇人熟练地向明魌说明情况。
妇人的孩子名叫小弥,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,就去世了,是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,虽然日子并不富裕,但生活还是朴素而充实。小弥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,他没有因为家里条件不如别人而抱怨,反而经常牺牲玩耍的时间,上山采摘、下河捕鱼,想尽一切方法补贴家用。
做母亲的一方面对于小弥的懂事而感到欣慰,一方面也羞愧于小弥不得不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懂事。她也经常告诫小弥,不要独自上山,上山有熊很危险,但每次都被小弥以“放心,不会有事的”应付过去。谁知道……
妇人用平静到可怕的语气,对明魌说道:“我也明白,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,小弥大概是凶多吉少。但他是个机灵的孩子,遇到危险也会有办法的。所以,无论最后的结果怎样,我都希望能把他带回来。”
妇人那双空洞的双眸,大概把这辈子能流的眼泪,都已经流尽了吧。
离开屋子,明魌有些羞愧地松了一口气,然后重整精神:“好了,我们出发吧,去帮助失去孩子的母亲!”
一旁的小空问道:“这件事真的这么简单吗?”
“有什么难的,不就是搜寻走失的人吗,这种事之前又不是没做过。”
此时的明魌还自信满满,但在不久之后——
“说好的‘懂事的孩子’呢?为什么那个小鬼越跑还越欢脱了?”
小空一副“我就知道”的表情,说道:“我就说嘛,事情不会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。”
“别逼着我动真格了哦!”
说着,明魌用因激动而不住颤抖的手,拿出了面具,准备带上。
“快助手啊,那可是在对付强大的异类时,才会使用的道具啊!”小空好说歹说,才阻止了明魌在一场“捉迷藏”中,做出动真格这种丢人的行为。
经过这么一折腾,反倒是让明魌冷静下来了,开始正视自己的对手,那个不是什么流着鼻涕、缠着大人要糖吃的小屁孩,而是将大山当作是游乐场、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山之子啊!
经过一系列的斗智斗勇、尔虞我诈之后,明魌总算是将小弥逼到了绝路——当然,这只是从明魌个人主观的视角出发,从而得出的结果。实际情况,其实就是小弥厌烦了“诱饵游戏”。
别看小弥年纪小个子矮,但摆起架子来,还真像是个小大人。只见他双手叉腰,像极了要和邻村争夺水源的庄稼汉,但撅着嘴的表情,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年岁:“我说这位姐姐,你干嘛老是要追我?对了,你也和其他村里人一样,是妈妈拜托你来的吗?”
“是……”
明魌一口气还没缓过来,小弥就接着说道:“真是的,我都已经把村里人都打发走了,为什么还会有人来……话说,你根本就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吧。”
“没错,我……”
“你一个外人,在村里吃吃喝喝就行了,干嘛还要给自己找事呢?我已经玩腻了,你就当做没见过我,该去哪儿去哪儿吧。”
“你到底让不让人说话啊!”明魌不管三期二十几,总之先用很大声的音量唬住对方,抢回对话的主动权再说,“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样,反正我就是要把你带回去,见你的妈妈。如果你还是想离开家,住在山里什么的,只要和你妈妈说清楚,我是不会管的。”
明魌看似合情合理的提案,被小弥“哼”地一声冷笑给驳回了:“我是不会回去见她的。正好你就替我传个口信吧,告诉她我现在很好,不用担心我。”
或许是由于听到了“妈妈”这个词,使得小弥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不少。明魌觉察到了这一点,她觉得小弥绝不是一个无情冷血的孩子,因此继续劝解道:“哪有母亲会听到一个外人说,让她自己的了无音讯的孩子,就真的安心啊!”
“一直‘妈妈’‘母亲’的,你很啰嗦啊!”小弥似乎被激怒了,牙齿紧咬着咔咔作响,从牙缝中挤出话来,“说起来,我要走的话,你根本就追不上我,我干嘛非得要这里,听你说些有的没的啊!”
“等一下,别动!”
“谁管你啊。”小弥扔下这句话,准备转身离开。
“不是,我是说那边很危险!”
明魌话音刚落,树丛中窜出一头大黑熊,体型比巨犬小空还要大上几倍,张开了血盆大口,露出如刺刀般锋利的牙齿,上面还沾染着某个倒霉猎物的血迹。但那个猎物,显然不能满足黑熊的胃口,于是它便将小弥视作下一个猎物,以填饱永远无法填饱的肚子。
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小弥,此时却像一只掉进冰窟的鸡似的,愣在原地,仿佛比起疯丫头明魌,和她身后那条只是长得比较大的狗,还是眼前的黑熊更值得害怕——毕竟是在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中,一直担任吓人工作的角色。
已经太迟了,无论是明魌发动术式,还是小空前去救场,都太迟了,和看似笨重的熊的速度比起来,相差的就是“绝望”。
小弥的整个头,已经全完被黑熊的口腔所包裹,光芒一点点地消失,由一块变成一条线,再变成残存的幻影,最后只剩下深邃的黑暗。
黑熊的上颚与下颚合上了。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,让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不已。黑熊由于猛扑所产生的惯性而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,但它那巨大的身体却从小弥那渺小的身体中,穿了过去。小弥毫发无损,而黑熊只吃下了一大口的空气。
“趁现在,小空上!”
明魌先不去管究竟发生了什么,而直接向小空下达了指令。小空得令之后,便果断地冲向黑熊,略施小计便将其吓跑,凶恶的异类都不在话下,更何况是可爱得多的猛兽呢。
喧闹的始作俑者退场之后,舞台顿时变得寂静了,只有风和树还在编制着乐曲,提醒演员们表演尚未结束。明魌迈着沉重、但不得不下定觉醒迈出的步伐,走到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小弥身旁,犹豫了片刻之后,咬着牙开口问道:“小弥你,成为了鬼吗?”
所谓的鬼,指的是在活物死亡之后,由于某种强烈的情感,而使得灵魂依旧残留在人界,保持着生前的模样,具有让身体幽灵化的能力。
小弥的时间似乎还停留在黑熊向他扑来的那一刻,许久之后才缓过劲来,慢慢地张开嘴,用空洞的语气说道: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,但我知道,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,应该就是大人说的‘死了’吧。”
而杀死小弥的,正是先前袭击他的黑熊。鬼会对自己的死因,产生一种“宿命”般的恐惧,因此黑熊的突然出现,才会让小弥手足无措。
“都怪我,没有听妈妈的话,总觉得大人是在编故事吓唬我。”在重新习惯了开口说话之后,小弥继续述说着,“变成现在这副模样,都是我自己活该。可是我突然意识到,我该怎样去面对妈妈呢?她要是知道我死了,会怎么样呢?想到了这些,我就决定,绝对不去和她见面。”
这时,小空回到明魌身旁。作为奖赏,明魌温柔地摸了摸小空的后颈,然后看向小弥,静静地等待他后续的话语。
“只要妈妈没有看到我这副鬼样子,只要还有人见过我,并且把我还‘活着’的消息带回村子,那么对妈妈来说,我就还一直活着。”
这份维系着母子二人的、超越了生与死的情感,是否能够轻易地被斩断?对明魌来说,她又是否有觉悟,将其斩断?
明魌走到小弥身旁,和他看向同一个方向,虽然看到的风景可能不大一样,但这时候只需要有“陪伴”就可以了。等确认小弥对此并不排斥之后,明魌才开口缓缓说道:“说实话,我并不太能够理解你的心情,因为我从小就没有父母,所以就不存在‘失去’什么。”
小空有些惊讶,因为这是明魌第一次把这些东西,说给外人听。而小弥则向明魌投去了不屑的眼神,似乎在表达表示“你这是在和我比惨吗”。
明魌无视了听众们的反应,继续说道:“但是,我也有对我来说,很重要的、无可替代的人,所以,对重要的人担心这种心情,我也是明白的。”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小弥感到不耐烦,但他不明白,自己究竟是在对什么不耐烦,是对明魌的话,还是对自己的无能。
“不管小弥你,今后有什么打算,但在那之前,先回一趟村子,去和妈妈见上一面吧。”明魌望着小弥,用眼神和话语,传递着真挚的情感,“我明白,让还没有喜欢‘鬼’这个身份的你,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,继续和妈妈生活,是一件很难的事。那么在做好准备之前,找一个能让她安心的理由,去好好地和妈妈道别,再用很多很多的时间,去思考自己的人生吧。”
夜里,小空载着明魌和小弥,回到了村子。小弥家还亮着灯,仿佛是在为迷路的游子指明回家的方向。小弥推开家门,只见母亲呆坐在屋里,死死抓住“小弥会在今天回家”这一渺茫的希望。
小弥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,抛下了一切伪装,现在的他仅仅只是妈妈的孩子。他扑进母亲的怀里,大声哭喊着:“妈妈……”
母亲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后背,用饱含着泪水的声音说道:“小弥,终于回家了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为什么要道歉呢?”
“因为我是个坏孩子,我没有听妈妈的话。”
“才没有那回事,小弥永远都是好孩子。”
“我还要再说一声‘对不起’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我要出一趟远门,去很远的地方,也许会去很久,很久都不能和妈妈见面。”
“如果这是小弥你认真思考之后做出的决定,妈妈就支持了。”
“那我马上就要出发了,明魌姐姐他们还在外面等着我呢。”
“嗯,好的,去吧。要好好吃饭,不要着凉,遇到事情多动脑筋不能冲动。”
“我会记在心里的。”
在小弥再次离开家时,他已经擦干了泪水,做好了上路的准备。这时候,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,就像是要被空气吞噬了似的。
“看来,是完成了心愿,放下了执念,就要回归灵界了。”小空用淡然的语气解释道。
明魌想要抱住眼前这个孩子,但此时连碰触都做不到了,只能伤感地说道:“有好好地和妈妈道别,真是太好了。”
“是啊,谢谢你,明魌姐姐,还有小空。”
小弥在消失的一瞬间,是笑着的。
目送小弥离开之后,明魌收拾好心情便进屋,即是要完成母亲交给她的任务,也是要完成小弥交给她的任务。但屋里的情景,让明魌的心情再度受到冲击,连一向对其他冷漠的小空也为之动容。
小弥妈妈的身体呈现出透明化的迹象,就和刚才发生在小弥身上的情形,一模一样。
“小弥妈妈,原来你……”
“对不起,同时也谢谢你,愿意帮助一个已经死掉的人,完成我的心愿。”妈妈露出了微笑,和小弥的一模一样,“小弥那孩子,就拜托你了。”
留下这句话之后,屋里的灯便熄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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